19岁入行的遗体整容师：尽力把人家漂漂亮亮送走

澎湃新闻记者 刘璐

死亡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很多时刻它代表了静止，但某些时候它又是一个过程。所以，死亡是否意味着结束？作家余华曾在书中写道，“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所以当死亡不再受时间约束，可能从另一维度来讲也意味着永恒。

宋丽娜在准备工作时要用到的化妆品。照片为受访人提供

宋丽娜的工作比较特殊，为逝者服务，过去25年一直如此。

44岁的宋丽娜是辽宁盘锦人，目前在辽宁省盘锦市殡仪馆做遗体整容师。“我的工作就是为正常死亡和意外死亡的遗体的面部和身体进行整容缝合工作，最终目的就是帮助逝者与这个世界做最后且体面的告别。”

自19岁入行，宋丽娜坦言，她对这份工作一直拥有平常心，即使面对外界并不那么积极的评价，她也没觉得这份工作难以示人。“这些年我从没有掖掖藏藏，就是很坦然地告诉别人我就是遗体整容师。我不觉得这个工作有多不堪，这个工作挺神圣的。”

每天早晨四点半，换好工作服的宋丽娜便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因为四点半就开始来人了，一个接一个按号来整，每天都是如此，都是固定程序。”宋丽娜个子不高，长相柔美，说着一口爽利的东北话，讲话时声音总是很洪亮，“不认识的人见到我总觉得很反差，他们觉得干这个工作就应该长得膀大腰圆，挺狠挺凶，但我长得就挺小鸟依人。”

从业25年，宋丽娜在工作岗位上遇到了很多人的一生，这种相遇是沉默的却也是奇特的，旁观他人的落幕，某些时刻的悲伤或者幡然醒悟，再或者是对于生死的忽然坦然，于死亡中寂静，于喧嚣中重生，宋丽娜说：“人就是这么回事，该来的来，该走就走。”

宋丽娜自述

19岁入行

我叫宋丽娜，今年44岁，2000年进入殡葬行业，满打满算我已经在殡葬行业工作了25年。

我目前的工作就是为正常死亡和意外死亡的遗体的面部和身体进行整容缝合工作。正常死亡来殡仪馆火化的遗体，火化前要做整容化妆。还有一种意外死亡的，比如发生交通肇事事故，就需要做特殊遗体的整形，特殊遗体整形包括缝合、修复和化妆整形。

我父母之前都在殡仪馆上班，父亲是火化工，母亲干的是遗体整容。我入行也是机缘巧合，当时我父母单位正好在招人，我就过来了。我来了之后，最初是跟着我母亲做遗体整容的工作。

那时候这种工作没人（愿意）干，不受人待见。你想我刚入行19岁，找对象都是困难的，没人会选择这样的人。

刚开始做这份工作，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更多的是好奇，就什么样的（遗体）都想看看，想见见。我觉得我不害怕，主要是因为我从小接触，从我懂事起我父母就是干这个的，小时候我经常在殡仪馆院内玩，所以对这个工作没有恐惧感，也没有抵触感，我觉得它就是普通的一个工作，再加上我这个人性格也比较开朗，可能适合干这个。

很多人觉得干这个工作首先要有胆量，但我觉得胆量并不是最重要的，胆量是可以练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你热爱这个工作，并且想给它做好，才能往下发展。热爱才是做这份工作的门槛，这个门槛还是很高的。

当时我看我母亲干工作的时候，就寻思她整得太简单了，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普通的化妆，打粉、打腮红、梳头发，完事了。那时候也有肇事的，也需要缝合，但是缝合非常受环境的影响，处理就非常简单，卫生条件也不是很好。但我母亲也挺厉害，她对这个工作很热爱，遇到特殊遗体的缝合，都是她亲自去处理。现在殡仪馆环境好了，要求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再整，技术相对之前也更完善。

早晨四点半的工作

我们单位每天的上班时间是早晨四点半，早上到单位换好工作服以后就开始做整容，365天几乎天天如此。因为四点半就开始来人了，一个接一个按号来整，每天都是如此。

我每天工作的固定程序就是，先看单子有整的和不整的，需要一般整的还是特殊整的，等待遗体然后按步骤操作。一般整容就是清洁，化妆，比如涂抹粉底、画眉毛、涂口红等，做完之后要进行消毒。干完当日工作后，要做好登记。现在我平均每天要处理十到二十多具遗体，最多的时候能到四五十具。我们日常工作中接触到的遗体一般还是需要化妆的居多，需要修复的遗体数量相对少。

给遗体整容的这段时间我都会让家属留在逝者身边，一方面这段时间就是让他们静静地去看，去感受。这个过程不仅仅是给遗体搽脸抹粉，它也算是一种告别，对家属也是一种关怀。因为化完妆做完告别，遗体很快会被推进火化炉。

另一方面，家属在旁边如果对妆容不满意还能及时调整，有的家属也会有一些小请求，比如口红的颜色再重一点，或者有其他的心愿，比如给逝者戴个围巾，戴个头套，戴个眼镜，戴个项链，都有。我都会尽力去满足，根据家属要求尽量让他们满意。

当然，也会有家属提出超出技术可行性的修复要求，如果我达不到我就会告诉他，但我也会尽力整。比如帮助逝者闭合嘴巴和眼睛，家属在旁边也看着了，我们该想的办法也都想了，他们也就释然了。

干这个工作比较难的地方，就是涉及到特殊遗体，比如像车祸事故的，它（遗体）有复杂性，有的遗体破损程度很严重，我自身能力达不到，做不完美，那个时候心里总会有一点不得劲，觉得自己没做好。像有孩子去世了，孩子母亲激动得都下跪了，怎么能不好好整，但可能遗体的破损程度太严重了，咱整不好，咱心里头也不舒服。

之前这边发生过一个非常严重的交通事故，单位派我去做整容，其中有一名遇难者是个小孩，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孩子了，遇难的小孩和我孩子年龄差不多，当时心情老复杂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我会感到难过，也会不自觉代入孩子父母的感情。

当然整好的时候心里也会有成就感，但也有的遗体咋画都不好看，不是说能力问题，就是有人适合化妆，有人不适合。其实面对每位逝者我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就是尽心尽力整，把人家漂漂亮亮送走，家属心里也会得到安慰。

干这份工作要做好防护。还有在工作的时候，内心一定要怀着极大的敬畏，尊重逝者，对遗体要轻拿轻搬轻放，该隐私的地方就得隐私，要保证遗体的干净整洁。

我们的工作不在于节日不节日，即使是过节有工作也得去做，都已经是死亡那么大的事了，人家需要咱就去，节不节咋的，不过咋的，主要也是家里人都理解。

尽可能接近逝者生前的样子

遗体整容的标准就是尽可能接近逝者生前的样子，但这没办法对比。比如说我干这行，就是按我的水平来做，其他化妆师在他的城市是按他的水平去做，没办法评价好与坏，只有在行业大赛的时候，才能有比较，有对比性。

遗体整容师只能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去做好。要想给逝者整成原来的模样，最重要的还是技术，比如业内很厉害的师傅，依靠技术可以做成相似度很高，没有技术相似度会差很多。

遗体整容师算是一个比较有挑战的工作。整容师修复遗体的时候，也需要思考，是从上到下，还是从前到后，用什么方法来做，怎么缝，怎么填充，怎么造型，需要根据遗体不同的情况来操作。

现在这个行业和之前相比确实有很大变化，从个人能力上来讲，对相关工作人员也有了更高的要求。以前是零门槛就可以进入，现在会分等级，是初级、中级、高级还是技师，就像学历得有资质。过去这个行业不太被认可，现在很多学校都开设了殡葬专业，殡仪馆招人都要求必须具备专业性，相关工作岗位也会找有技术的工作人员来干。同样，对现有工作人员的要求也是不能安于已有的技术，要有见识，多参与同行业的大赛，与同行多接触探讨学习，才能越干越好。

年轻人想要从事这个工作，首先得考虑好是否能一直干下去。干工作的时候，要有耐心、有细心，还要多学习多见识，才能有更好的发展，不能总是这一个水平，一个水准。

技术方面，以前就是很简单的妆容，现在通过新材料、新技术能把遗体修复得更加完美。比如，我以前都是用粉妆，就是粉饼、粉底液之类的，后期了解接触到油妆，油妆就是油彩，油彩的覆盖肯定比粉妆覆盖要好，比如肇事擦伤，遗体脸蹭破了，粉妆盖不上，油妆就能盖上。但油妆调色也是一个技术活，有的师傅一下子就能调出匹配的颜色，有的师傅得调很多遍才能调准。

新技术、新材料的应用，在遗体修复整形过程中会起到很好的效果，比如有了修复泥等那些新的整形材料。现在的3D面部重建技术在殡葬行业也多被提到，但因为费用比较高，在一些大城市用得比较普遍，在我们当地用得并不多。

坦然面对死亡和离别

我现在有两个孩子，大的12岁，小的10岁。他们只知道我是遗体整容师，但是他们并不懂这个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会简单地告诉他们我就是给去世的人化妆的。

我儿子同学的家长可能知道我的工作，他们会议论，我儿子听到回来就给我讲，我说那说就说呗。人家说话的语气会表露他的内心想法，它不一定是褒义，它也有贬义，但是无所谓。

我会跟我儿子说，我就是干这个工作的，没有啥不好的地方，你也不用多想，他们说也没有恶意。但我也会告诉他，你得珍惜生命，珍惜眼前这些事物，别等失去了，就挽回不了了。

在外人面前我从来没躲避谈论我的工作，我从小就接触这个行业，这些年我也没掖掖藏藏，就是很坦然的告诉别人我是遗体整容师。我没有任何顾虑，我觉得这个工作挺好的。之前也遇到过不理解我的人，最开始有人会说瞅你就害怕，想想你的工作就害怕，但我也不会因为人家这样说就心情不好。现在很多人的思想也会有所改变，他们也愿意和我接触，愿意让我讲一讲，他们也会好奇。

我觉得我的工作挺神圣的，我一点都没觉得它有多不堪，不像有的人想象的被那么瞧不起看不上，这个工作就挺有尊严的，我做的是有尊严的事，是好事。有时候我会想，干这个工作就好像是我的使命，是注定的，我就得干这个，帮助逝者体面告别这个世界，让逝者和家属从我这里得到解脱和帮助。

做这份工作时间久了，我会想明白很多事，还是要学会珍惜眼前的人和事，要有一个好心态。有时候身边的朋友发朋友圈说生活多难多苦，感情有多挫折，我说你们都别这么发，多发一些正能量的开心事，你自然就开心了，自己找开心，让自己开心，别老想着不开心。我也有不开心的时候，但一阵就过去了，得自己治愈自己。

有人也问过我：对死亡有没有忌讳？我说没有，我生我家老二的时候，当天还在做遗体整容工作，然后就觉得腰疼，就去生孩子了。也没有想过什么别的，觉得就到这个时候了，该来的来了，人就是这么回事，该来的来，该走就走。

可能跟年龄也有关，年龄越大越会看开很多，年轻的时候没有这么大的格局和意识，现在这个年龄段会觉得啥事都得坦然面对，也更能接受，更能面对死亡和离别。

来源： 澎湃新闻